本文作者：王道还，台湾著名生物人类学者，台湾大学人类学毕业，美国哈佛大学人类学博士候选人，被称为“科普人类自然史的不二人选”。中国《环球科学》专栏作家，译有《第三种黑猩猩：人类的身世与未来》、《枪炮、病菌与钢铁：人类社会的命运》、《医学简史》等多种作品，也是道金斯《盲眼钟表匠》的大陆版与台版的译者。
理查德·道金斯是当代最著名的达尔文主义学者，自他年出版第一本著作《自私的基因》，产生了广泛回响。道金斯提出一个极具争议的话题：人生来自私，跟其他生物一样，不过是基因的生存工具。按照演化的逻辑，是否人类越进化，越自私？达尔文演化论是否也对人类及其社会行为进行了颠覆式的解说？
从达尔文到道金斯，人是不是越来越自私？
1善于理财的绅士科学家：达尔文达尔文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伦敦画像馆收藏了一幅达尔文的画像，这幅画是年完成的，那个时候达尔文31岁，所谓“三十而立”，而立之年的达尔文是一个什么样子的人，这幅画透露了许多重要的事实。
什么样的人会雇佣别人来为自己画像？答案很简单，两个条件：有钱还要有闲。由此得出关于达尔文的一个重要事实就是他很有钱。达尔文不为人知的才能是理财。年，他继承了4万镑的遗产。到年秋，也就是他过世半年前，他的财产合计超过了18万镑。达尔文从来没工作过，从来没领过薪水，这些钱哪儿来的？先告诉大家，不是炒房地产，可见他是非常高明的投资人。
达尔文是19世纪的绅士科学家，今天主题中的第二个人物道金斯则是职业科学家。绅士科学家和职业科学家很重要的一个区别在于一个用自己的钱做研究，一个用别人的钱做研究。当然，用自己钱做研究比较诚实，用别人钱做研究通常比较不诚实，这是一定的。从达尔文到道金斯，反映出西方科学史的重大流变，即从绅士科学家转变为职业科学家。作为同行，两人都在演化生物学史上留名千史。达尔文是演化生物学家的鼻祖，道金斯是二十世纪最重要的演化生物学家之一。
道金斯，年出生于非洲肯尼亚。一个英国人怎么会在东非出生呢？这当然是大英帝国的落日余晖。道金斯在牛津大学获得本科、硕士和博士学位，随后在牛津大学取得教职，最后在牛津大学退休，是个彻头彻尾的牛津人。
达尔文和道金斯是我们今天演讲的主题，看看他们两个有什么共同的地方。他们的姓名缩写都一样，CharlesRobertDarwin和ClintonRichardDawkins。两个人都是名校出身，达尔文毕业于剑桥大学，道金斯毕业于牛津大学。
2进化论，你真的懂吗？达尔文建立了演化科学，这对科学史和人文史都产生了重大影响，甚至出现了一个专有名词——达尔文革命。可是我们东方人对于达尔文的理论成就并不完全了解，虽然演化生物学的一些基本概念耳熟能详，但是存在很多误解。
胡适在他的自传《四十自述》提到了达尔文的演化论。他说天演、物竞、淘汰、天择这些术语都成了报纸文章的熟语、一般爱国志士的口头禅。可是人们对这个概念的科学内涵到底了解多少呢？60多年过去了，这些关键词还是没有搞清楚，包括很多博士生导师都难以搞懂，这就是问题所在。要真正懂得进化论，你至少要搞清楚下面三个关键词：物种原始、物竞与天择、演化。
3物种原始：一个持续百年的问题无论是物种原始还是物种起源，都是英文Originofspecice的翻译。到底什么叫物种原始，什么叫物种起源，什么叫做Originofspecice？这种“直译”的翻译方式不能解决问题。这一种译了等于没有译的方法非常流行，因为译者利用这种方法来掩饰自己的无知。物种原始事实上代表一个重大的科学问题，从十八世纪中开始，一直花了整整年的时间，达尔文才写出《物种原始论》。这么重要的著作，连书名都译成这样，难以叫人清楚。
Originofspecice，在内行的科学家那里并不是字面的意思，而是一个科学的问题——那就是“古代的生物到哪儿去了，现代的生物又是哪儿来的？”
地质学的常识告诉我们，生物界经历了古生代、中生代、新生代，就脊椎动物而言，古生代的地层里最早出现的是鱼类，土生代快结束的时候出现了两栖类，土生代真正结束的时候出现了爬行类，中生代是爬行类的时代，事实上在中生代已经出现了哺乳类，到了新生代才是哺乳类与鸟类的时代。所以在地层里边看得清清楚楚的古代有一些生物不见了，新的地层里面出现了一些全新的生物是古代的地层里面没有的。这一个现象，生物学者至少花了年的时间才弄清楚。到了十八世纪，终于形成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就是Originofspecice，物种原始论。
关于这一个问题，达尔文的答案是，古代的生物不是灭绝了，就是演化了。生物的物种怎么样演化？根据达尔文的看法，物竞天择。
4物竞与天择：你的同类才是你的敌人什么叫做物竞？根据马尔萨斯的看法，生殖的潜力大于环境的负荷——这是很简单的观察，真正重要的是结论——因此许多个体没有存在和生殖的机会。因此，世界上即使只有一个物种，彼此都会竞争。当我们说生物互相竞争，在生物演化论里面指的是同种生物之间的竞争。在生物界，你最大的敌人是谁？当然是你的同类。你们需要争夺同样的资源，不是吗？
达尔文的理论是天择理论，天择理论的具体内容在任何一个特定的时空里面，譬如说此时此地，只有天赋异禀的才能够生存和生殖，这每一个字都有玄机。什么叫做天赋异禀？这是由基因决定的本事。所以生物物竞于天择，结果是由基因决定的。适者胜出，与努力和意愿毫无关系。所以生物学家是不研究意愿与努力的。这里面涉及到一个问题，就是生命世界跟人文世界不一样。人文最基本的概念是BeingHuman。关于什么样是人，什么样不是人的判准，我们应该怎么努力达到目标，这属于人类世界的问题。生命世界的准则是“天亡我也，非战之罪”。人文世界则是“祸福无门，惟人自召”。
5演化：人与禽兽差几何古代的生物到哪儿去了，现代的生物又是从哪儿来的？达尔文的答案很简单，古代的生物不是灭绝了就是演化了。生物演化，我们现在所使用的英文是evolution，它在物种原始论里根本没有出现，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它不重要。Evolution有两个意义，第一个意义就是生物的物种会变化，今天地球上所有的生物几万年前都不是这样的。这是第一个意义，也是最根本的意义，最基本的意义。可是，evolution还有第二个意思，就是生物的物种会分化，一个物种会变成两个不同的物种。来自同一个物种的成员，分散到不同的环境里面，日子久了会变成不同的物种。《物种原始论》中只有一张图，就是讲物种变化与分化的。
演化是生命世界的基本事实。这句话什么意思？生物一直都在演化，地球上有生物开始，生物就演化了，更重要的是生物非演化不可。为什么生物要演化？这是因为环境在变化。生物有两大特征，第一，必须要摄取养分。第二，必须要排泄废物。这两件事情都破坏环境，所有的生物都生活在越来越糟糕的环境中。所以当然非要演化不可嘛。生物只要活着，它生活的环境就会变化。
达尔文怎么样谈生物演化？他说的是desecentwithmodification，其实说穿了就是子孙不肖。中国人到现在理解达尔文的演化论，还有这一些文字，基本的概念都没有搞清楚。要是我们连演化都不明白，那还谈什么演化论呢？物种原始论的影响很大，这一本书使得物种原始研究成为一门专门研究物种原始的科学，演化生物学（EvolutionaryBiology）。
达尔文年出版这本书，年他过世后，这套理论几乎已经完全没落了。非常有趣的是，中国人对演化论非常着迷的时候，恰好是达尔文的理论完全没落的时候。在19世纪末一直到20世纪初，那段时间达尔文的进化论在西方受到严重的挑战。首先是受到强而有力的科学反驳，这里我就不展开细讲了。科学内部也存在等级之分，最高等的科学是数学和物理学。19世纪下半叶几乎所有的英国物理学家都反对达尔文的演化论。其次，进化论受到强而有力的道德反感。孟子很早就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何”。所以中国人对达尔文的演化论不会惊讶。可西方人就不能接受了，他们相信创世纪，是神按照自己的形象创造人，人拥有上帝的形象，所以人跟上帝创造的其他东西不一样。但是达尔文却说人的祖先是一种野兽，是可忍孰不可忍。所以达尔文的天择理论没落了，一直到两次世界大战之间才复兴。
6自私：合作的起源达尔文承认自己有未能解决的问题，那就是利他行为。达尔文苦思的利他问题基本上指蚂蚁和蜜蜂。我们知道蚂蚁和蜜蜂平常勤勤恳恳地储藏食物，这样才能度过漫长的冬天。但是辛苦劳动的都是工蚁和工蜂，工蚁和工蜂它们都是雄性，而且是不能生殖的雄性。假如生物的生存与生殖关键在于独特的基因，一个不能够生殖的个体怎么可能把它的这一种独特的禀赋遗传下去呢？不能够生育的个体是没有办法传递基因的。工蚁和工蜂牺牲自己，照顾后代，但是他们的基因没有办法传递下去，这就是严重的问题。
利他的最根本问题在于人们没办法防卫。你一心一意为大家，你怎么知道大家也一心一意为你呢？人们没有办法防止搭便车的行为。所以利他基因即使真的出现，也很快会消失，这是达尔文面临的很严重的理论困难。
利他的演化生物学最重要的发展是在50年前，涉及到一个英国生物学家，叫做Hamilton。他是一个传奇的人物，年发表里程碑式的论文。他的两篇论文立刻影响了一小群演化生物学者。道金斯的老师发现了Hamilton论文的价值，立刻组成了一个研究小组，专门研究那两篇论文。年道金斯在为他的指导教授代课期间，认真阅读了Hamilton的经典论文，他当时的讲义就是后来《自私的基因》一书的雏形。《自私的基因》年出版，可谓“十年磨一剑”。这本书到现在仍然是畅销书。
标题中的“Selfish”被翻译成“自私”，这里面涉及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就是英文“Selfish”这个单词到底怎么解。英文“Selfish”这个字最基本的意思就是追求自己的利益，根本没有提到别人。这一个单字的核心意义是指对自己的态度。可是中文“自私”真正的意思指对别人。“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更确切地说，“Selfish”应该翻译成“自利的”。英文里面还有一个奇怪的词——enlightened，“很有理想的自私”。任何一个学过经济学的人都知道这是亚当·斯密的概念，可以把它翻译成“开明自利”。追求自己的利益没有什么不对，每个人都可以追求自己的利益，只要不妨碍别人的利益，这就是开明自利的最基本意思。
为了追求利益，我们必须要积极合作，是《自私的基因》这本书的主旨。工蚁、工蜂的例子可以用来说明基因的这一种性质。工蚁和工蜂劳苦一生虽然不能够生育，但是它们照顾了自己的“亲人”，保证了基因的长存。这就是Hamilton最基本的概念：个体会绝户，基因是长存的。整个生物不就是这样吗？身为臭皮囊，基因永流传。道金斯的《自私的基因》这本书基本上是对Hamilton基本理论的发挥，整本书的主旨其实是在谈合作的起源。很多人买这本书都是想知道人为什么自私。你如果想知道人为什么那么自私还用看这本书吗？你的人生经验还不够吗？所以说，道金斯的创见在于：第一，发现别人的创见；第二个创见是发挥别人的创见。由此可见，科学必然是集体的事业。高手发明理论，低手布兵，根据理论从事系统地研究。在科学史上，即使有能力推倒一世之豪杰，也要借他人之手，才能够开拓万古之心胸。
《盲眼钟表匠》是美国最流行的生物演化论的入门书，如果你只想读一本，那就是它了。这本书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自私的基因”的概念，但脉络上是一脉相承的。道金斯知道他每一本书都在做什么，不会每本书写的都一样。同时面对科学家和社会大众，他采用的策略也是不同的。《盲眼钟表匠》就是一本演化生物学的入门书，只要能读懂，你大概就不会犯什么奇怪的错误，不会跟着人家乱讲。
7雌性：邪媚而无所不为困扰达尔文的第二个难题，涉及到两性关系。达尔文说“我一看到雄孔雀的尾巴就恶心”。这是为什么？雄孔雀尾巴那么长，躲不起来，跑得也不快，对它有什么好处？这对达尔文来说是一个知识的挑战，他没办法解释。对个体的生命有威胁、有妨碍的生物特征，怎么可能演化出来？当然达尔文事实上给了正确的答案，正确的答案就是雌孔雀喜欢。“牡丹花下死，做*也风流”。达尔文虽然得到了这个正确的答案，可是推理的过程不严密。道金斯在这本书里用专门章节来介绍，就是“性择”，中国大陆的翻译叫“性选择”。简言之，达尔文的性择理论的基本构想是雄性之间会为了雌性而竞争。法布尔在《昆虫记》中对这种残酷的竞争有非常详细的描述。
然而达尔文在雌性方面的理论是有问题的，雌性的消极被动是无所谓选择的。根据现代的两性理论，强调的是两性斗争，两性都积极地在斗争，没有温柔、消极、被动的雌性这一说，雌性可能还更凶。因为从生殖这件事情看起来，雌性必须付出的代价更大，付出代价越大，就必须越认真，不是这样的吗？所以过去50年来的演化生物学的研究为雌性创造了新的形象，雌性的新形式是“邪媚而无所不为”。
报道这些研究结果的我认为最棒的一本书是《SexAdvice》（译作《性别战争》），另外推荐一本《杂交》。我先预告一下它的结论：女性有杂交的天性，所有的男人对这个发现都觉得很绝望。所以，现在性择理论的核心问题是：“女人到底要什么？”没人知道，这是全天下的男人都想知道的事情。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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