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年的北京,仍然没有下雪。
没有雪的冬天,实在算不得是真正的冬天。
我来自雪的世界,到处都是雪,山上,田野里,房子上,地上。一场雪过后,冬日的暖阳轻柔地抚摸着它白皙的皮肤,表面的一层变略略融化,变硬。随之又一场雪降下,便覆盖住了它。这样一来,一层又一层,十分鲜明了然。倘使用铁锹垂直地铲下去,截面就显示出分明的层次感,仔细数一数,大概就能知道一共下了多少场雪。直到今天,每每看到切开的蛋糕,看到蛋糕截面上的层次,仍然会不由自主地响起家乡的雪,并莫名地泛起酸涩的乡愁。
哈尔滨的供暖季是从10月15日,到来年的4月15日,足足有6个月,也就是说,一年里,有一半的时间是冬天。定居在那里的人们,一生中倒有半辈子是在冬天度过的,在身处南国的人看来,恐怕会感到不可思议。
大学毕业前,始终生活在关外,那个冰天雪地的世界里。
直到住上集中供暖的楼房以前,冻疮是每年冬天必犯的。脚上的冻疮总在固定的位置,似乎它们也是有记忆的,春去冬来,故土难离。
平房的取暖,完全靠火炕和火墙,炕头贼热,炕梢贼冷。屋里的墙根上常年缓着霜,厚厚的一层,洁白光滑,冰晶完整而美丽,闪烁着梦幻的光晕。
棉衣棉裤棉帽棉鞋,挡不住每年犯冻疮。
于是就想出了很多偏方来,比如用樱桃泡酒后擦拭患处,比如用茄子秧熬水泡脚。用的都是一方水土风物,就地取材,效果其实甚微。但母亲总是在短暂的春夏秋里,认认真真地收集樱桃和茄子秧,樱桃用大玻璃瓶泡了,茄子秧晾干收好,只待冬天的来临。
冻疮犯时,患处红肿,又疼又痒。母亲便取出晾好的茄子秧来熬水,热热的一盆,端到我面前来给我泡脚。泡过之后,再用长镊子蘸来樱桃酒小心擦拭。还会拣起酒里的樱桃来涂在冻疮上,樱桃本来就是软的,稍一揉搓,就变得稀烂,红色的果肉散发着白酒的辛辣,患处感到一阵疼痛。母亲一面扔掉樱桃里那颗圆滚滚的硬核,一面说第二天就好了。
我特别喜欢母亲给我涂樱桃的过程,现在想来,不是这个东西有什么疗效,而是浓浓的亲情。
偏方的效果有限,就买冻疮膏来用。
记忆中是一个简陋的小塑料瓶,用小木棍挖出一小坨来,涂于患处,是半透明的浅黄色。再用旧报纸包上,用线缠了,穿上袜子,晚上睡觉前做完这些,第二天早上拆掉。旧报纸就被浸得半透明了,药膏吃进了皮肤里,皮肤呈现微微的黑色。
现在想来,那真是穷苦日子,那份穷苦,是我的孩子所不能理解的,他只是当作故事来听。而那时的我,也真的并未觉得如何穷苦,因为也真的没有见过家境太好的,或许有,是我见不到罢了。如今回忆起来的时候,冻疮的痛痒变得遥远了,而那份亲情却越来越浓烈。
虽然屋子里面冷得不行,墙根还缓着洁白的霜,但无论如何,还是比外面暖和多了。
外面不仅冷,还刮着刀子一样的西北风,只消稍微站一站,耳朵和手指立刻就会失去知觉。
2
雪,有时会在夜里悄然降临。在梦乡里飘飘洒洒。晨起时,推开钉着毡布的木门,觉得异常吃力,终于推开时,就在厚厚的洁白的雪地上推出了一个扇形。
母亲便号召孩子们一起扫雪,通常会把经常行走的地方扫干净。不然把雪踩实了,就会又硬又滑,极易摔跤。
在东北,有一种木锨,大概是专门在清理积雪的劳动中发明的。形状与铁锹相似,但头部是一块更大的矩形木板,不厚,但很韧,带一点弧度。清理积雪,特别是还没有被踩过的雪时十分得力。这种工具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在使用时不会像铁锹那样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但家里始终没有置备这样的工具,通常是母亲用扫帚,我用苕帚。积雪厚时,需要耗费更大的体力,弯腰曲背,奋力挥舞双臂,不一会儿,就会全身冒汗。
每每这样的时候,上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班级的集体劳动,扫雪。
校园的操场更大,学校把操场分为一个个的责任区,由各个班级负责。统一领取工具,扫帚、木锨、铁锹、柳条框,一应俱全。
看,覆盖着白雪的操场上撒豆成兵似的布满了劳动的学生,有的用木锨铁锹把积雪推到一堆,有的用扫帚清扫残余的积雪,有的二人一组,把堆成一堆的积雪装满柳条框,搬运到指定的位置。指定的位置通常是杨树生长的地方,这样,来年积雪融化的时候,杨树的树根就自然获得了充足的水分。
街头上,也满是扫雪的人,各个单位都有责任区,男男女女挤了一街。
只是街上的雪略有不同,被车辆和行人踩压过的雪变得坚硬,难以清理,只能用铁锹一段一段地戗下来。乒乒乓乓,吱吱嘎嘎。一块一块非冰非雪的雪被堆积在花坛里,只待来年雪融化。
这是大马路。
小路上又是另一番景象,多是土路,中间一道,用扫帚清扫出行人和自行车的通道来,那雪就简单地堆在道路两边。夜晚路过的喝醉的男人站在路边小便,就会在雪堆上留下多日不消的印记。
通常下雪的时候倒不很冷,天空灰蒙蒙的,不知道下雪的云有多高,飘飘洒洒的雪花像棉絮一样。
不过有例外,就是下大暴雪同时刮大风的情景。雪花如刀,在空中狂暴地飞舞,怒号的北风如怪兽的悲鸣。当这样的天气达到极致,也就是最大的雪,最大的风时,即使是白天,也变得如同黑夜一般,伸手不见五指。而这样的暴雪,在东北有个名字,叫烟儿泡。
“烟儿泡来的时候,千万不要出去。”妈妈说。
“为什么呢?”我问。
“因为会有雪魅!”妈妈回答。
“什么是雪魅?”
“就是专门吃小孩的妖怪!”
我吓得一激灵,不敢再问。
3
在无人的雪地上,白雪得以安逸,那是孩子们的乐园。
我也会学者其他孩子的样儿,扫除一小块地,撒上谷子,用小木棍支上一个倒扣的笸箩,等待麻雀来吃。
不一会,就会有麻雀飞来,它们战战兢兢、一蹦一跳地走近,小心翼翼地左右看着,观察一会儿,才鼓起勇气啄食。它们的头歪着看,小眼睛又圆又黑。
突然一个飞弹过来,撞翻了木棍,几只麻雀被扣在笸箩下面。我吃了一惊,转头看,果然是哥哥。他欢叫着跑过来,把手探进笸箩,一只只地把麻雀装进布口袋。我跑上前去求情,希望他能放了它们。哥哥犹豫着,“把你的小人书借给我看!”
那是我最心爱的小人书,是金庸的武侠小说《倚天屠龙记》,关于张无忌遇到梅岭双姝的那一段。
张无忌发现了张九龄的阴谋,发现了另他情窦初开神魂颠倒的朱九真原来都是骗他,在雪地里没命狂奔,最后跳下悬崖。
我特别喜欢这一段,反反复复看了很多遍,为张无忌的际遇鸣不公。为什么这么善良的少年,却成为孤儿,还要遭遇着世人的算计与心机呢?
哥哥转身要走,我忙拉住他的衣袖,从衣服内兜掏出那本心爱的小人书递给他,哥哥接过小人书走了,扔下一句话:“看完了还你。”
晚上的时候,桌上有一盘奇怪的菜,是七八个黑乎乎的东西。
我心中一阵不详的预感,“这是……”
“你的麻雀啊。”哥哥满不在乎地说。
我呼地站起来,“你!你说过放它们的。”
哥哥用手抓起一只烧焦的麻雀,一口咬去一半,“放了?放了你能吃到这样的美味?”
我的眼泪流下来。
“哭什么,来,这个给你。”哥哥掰下手里麻雀的一只腿,扔到我的碗里,“这样行了吧?”
“你,你骗人!”
“行了吧,你才骗人,成天带在身上的小人书,我以为有多好看,原来一点意思都没有!”
“你,你还我小人书!”
“什么破书!我已经撕掉了!”
“你还我小人书!你还我小人书!”我扑上去,把头撞到哥哥怀里。
哥哥一把推开我,“走开!好好吃饭!”
我没有吃饭,跑出去了。
我再也不想回到那个有哥哥的家了。
天上下起雪来,越下越大,风也刮起来,越刮越猛,雪花渐渐狂暴起来,刀子一样打在脸上,风声越来越凄厉,仿佛怪兽的怒号,天黑下来,周围都是灰蒙蒙的,伸手不见五指。烟儿泡来了!
我迷了路,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走,心里凄苦,冷、饿、孤独,越走腿越沉重。我希望回到家里,家里至少是暖和的。可是已经完全没有了方向,也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恐惧消耗掉了我最后一丝力气,我跌倒在雪地里,很快被大雪完全覆盖。
“弟弟!弟弟!”
我听到哥哥的呼唤,我不会答应的,就算死了,也绝不答应。
声音渐渐远去了,我想,一切都将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烟儿泡里消逝了。
一只手伸过来,我的身体翻转了,一张脸出现在面前,是一个少女的脸,眉目依稀就是小人书里朱九真的样子,哦,她的身后会不会也跟着一群狼狗呢?
少女抱起我,足不沾地地疾走,不一会儿,来到一座雪房子,推开雪做的门,把我放在雪做的床上。我看到她肤白如雪,下颌上有一颗美人痣。
我的头昏昏沉沉的,似醒非醒间,仿佛听到少女在弹琴,叮叮咚咚的,是用冰凌敲击冰块的声音。声音悦耳已极,仿佛一股清流,流过我的身体。我仿佛化为初春雪化成的小溪里自由游泳的鱼。
“你叫什么?”我问。
“我叫雪妹。”少女答。
“是,是那个专吃小孩的雪魅吗?”
“你猜呢?”
“我猜不着。”
“你说的那个,是我爹。我是妹妹的妹。”
“那你爹,是专吃小孩吗?”
“是啊,你怕也不怕?”
“我本来是怕的,可是能见到姑娘你,就是死也值了。”我忽然响起《倚天屠龙记》里张无忌练成九阳神功,跌落悬崖,摔断腿后遇到阿蛛的情节,禁不住心中一荡。
“好啊,你轻薄我,一会儿爹爹回来我告诉他,看他怎么收拾你。”
我心中一寒,想象着他爹人高马大,络腮胡子,拿着小孩大嚼的可怕情景。
这时,雪做的门开了,一个声若洪钟的男人声音传来:“女儿,我回来了!”
4
“爹,你回来了。”
“嗯。”
那个回答的男人其实并不是人高马大,而是一个秃顶的矮个子男人。
“咦?这是谁家小孩?”
“我在外面捡回来的。”
“太好了,晚餐有着落了。”
秃顶男人走上前来,扒开我的眼睑来看,“嗯,很新鲜,不错!”
秃顶男人在雪屋子里来回踱着步,两只大手搓在一起,“女儿啊,我去找你二叔来一起享用美味,你好好看住他。”说着,拉开雪门出去了。
突然雪们打开,哥哥走进来,“弟弟,快走,这里不是久留之所。”
“不,这里挺好,这里有,有,”我瞟了一眼雪妹,脸红了。
“我的傻弟弟,人家要吃你呢,你还留在这里。”不容分说,拉起我的手就走。
“别走,你们走了,爹爹回来可要打死我了。”雪妹瘪着嘴,要哭的样子。
我甩开哥哥的手,“我不走,不能让雪妹被她爹爹打。”
“弟弟,别说傻话,等会儿她爹回来,咱们一个也走不掉了。”
“不!我不走!我不走!”我推搡着哥哥。
“好!”哥哥像下了决心,“既然这样,我留下!你的雪妹就不会挨打了!妈妈还在家里等着你,快回家去。”
我愣住了,“那你呢?”
“我自有办法,哥哥有的是主意,你就放心吧,快走,再晚就来不及了!”
我推开雪门,哥哥突然说,“等等!”我回过头,哥哥从怀里取出一本小人书,“这是你的小人书。”
“你不是?”
“怎么会呢,我逗你玩儿呢。”哥哥眨了眨眼睛。
我的眼睛湿润了。雪妹拉着我的手出来,烟儿泡还在继续着,“顺着光亮走,就到家了,快走吧。”雪妹催促。
“可是哥哥他……”
“忘了他吧,二叔吃了的小孩,就会把别人对他的记忆一起吃掉,没人会记得他。”
我还想再说,可是雪妹已经消失在黑暗里,雪房子也不见了。
我的面前出现一点微光,我顺着微光,一直回到家里……
5
前几天,大家都在朋友圈晒十八岁的照片,我们一家人也把影集翻出来看。妈妈指着一张照片问我,“还记得这个人吗?”
我顺着母亲的手指看过去,看到是一个秃顶的矮个子男人。
“这是?”我困惑。
“这是老家的张大夫,你还记得吗?你小时候,有一次在大雪里迷路了,是他救了你呢。”
“啊?是吗?倒不记得了。”
“他还有个女儿,你记得吗?”
“女儿?也不记得了。”
“哦,对了,有照片的,我翻翻。”母亲翻找着影集。
“我有过一个哥哥吗?”我问。
“净说胡话,你只有姐姐,哪来的哥哥!哦,对了,就是这张。”
我看过去,照片上是一个皮肤白皙的女人,下颌上一颗美人痣,分外鲜明。
(完)
北京年1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