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夏,清华大学校园内“流言四起”,同学之间,因为一道题目而争论不休。
就在刚刚结束的新生入学考试中,有一半以上的学生因为这道题而交了白卷。
这次的入学考试只有两道题目,一是以《梦游清华园记》为题,完成一篇作文;二是以上联“孙行者”为题,对出下联。
正是简单的“孙行者”三个字,成为了这次考试的“拦路虎”。
谁也没想到,经历了白话运动的洗礼,作为学术界最“时髦”的清华大学竟然出了一道对联题,学生们纷纷吐槽题目的食古不化,甚至连报纸都对此举进行了批评。
而这次考试的“始作俑者”正是陈寅恪。
最终,这场“风波”由陈寅恪亲自发文解释,才得以平息。
说起陈寅恪,他是季羡林、蒋天枢等大师的老师;是王国维至死的知己;是梁启超自比不如的学者;是牛津大学建校三百多年来,首次聘请的中国专职教授。
他的学问,更是被傅斯年称赞为“近三百年来一人而已”。
然而,令人大跌眼镜的是,这样一位学问渊博的人物,身上却有着一个个让人疑惑不解的谜团,海外游学13年却无学历,在晚年竟然花10年的时间,为一名青楼女子作书立传。
今天,柴叔就带你走进陈寅恪的一生,了解不一样的“大师”。
公子的公子
年,正值陈寅恪9岁之时,陈家发生了一件大事。
陈寅恪的祖父陈宝箴,因拥护戊戌变法被革职,永不叙用,一起被牵连的还有儿子陈三立,也就是陈寅恪的父亲。
在此之前,陈宝箴是湖南巡抚,曾辅佐曾国藩,儿子陈三立是“清末四公子”之一,饱读诗书,中过进士,曾身居朝廷要职,后自愿回乡辅佐父亲陈宝箴。
在当时,陈家可谓是真正的名门世家,陈寅恪也因此被称为“公子的公子”。
然而,突来的变化让陈家境况急转直下,陈宝箴暴毙,陈三立下定决心从此远离政治,并一再叮嘱儿子要不以“应科举,求功名”为目的读书。
在父亲的教导下,陈寅恪饱读经典,12岁那年,踏上了远去日本的渡船,开启了海外求学之路。
转眼二十几载过去,年,梁启超兴致匆匆地走进清华校长曹云祥的办公室,此行,他的目的是向曹云祥力荐陈寅恪加入国学研究院的“导师团”。
此时清华国学院已有三位导师“坐镇”,分别是德高望重、曾是溥仪老师的著名学者王国维;声名远播、戊戌变法的领导人梁启超;留学归来、哈佛毕业的语言学家赵元任。
在这样厚实的导师团背景下,曹云祥问,“他有博士学位吗?”,梁启超摇了摇头。
曹云祥紧接着又问,“他有著作吗?”,梁启超又摇了摇头。
既没有学位,又没有著作,这可让曹校长犯了难,最后,还是梁启超的一句话起到了关键作用。
梁启超说到:“我也没有博士学位,虽然著作有不少,但还不如陈先生三百字有价值。”
正是这一句话,让曹云祥下定决心聘请这位“无学历、无著作、无声望”的“三无”导师。
按理说,陈寅恪在海外游学多年,没有著作和声望尚可理解,但“混”个文凭总不是难事吧?然而,他唯一的一张文凭却来自于上海复旦公学,仅相当于高中学历。
对此,陈寅恪的解释是,获得学位并不难,与其两三年内被一个学位专题所束缚,而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学习其他知识,他宁愿选择不要学位。
13年的游学之路,哪里有藏书、哪里有好的老师,陈寅恪就到哪里去,柏林大学、苏黎世大学、哈佛大学等学府都曾有过他的足迹。
陈寅恪就是这样心无旁骛,一心求学,世俗的学分、学历皆不在眼里,学海无涯,唯学为真。
教授之教授
陈寅恪的到来,终究掀起了清华新的篇章。
虽然,陈寅恪只有高中文凭,又是四大导师中声名最弱的,但他的到来,很快就让清华大学出现了一道奇特的“风景线”。
每当上课铃响起,陈寅恪的教室里总是人头攒动。这些人不仅来自清华,还有外校慕名前来听课的学生,甚至还有吴宓、朱自清这样的教授,因而,人们形象地称陈寅恪为“教授之教授”。
成为清华教授已实属不易,成为教授之教授,更是难上加难,没有几把刷子,是不行的。
铃声响起,陈寅恪身着长袍布衣,脚瞪棉鞋,手拿包袱,稳步走进课堂。
当他站上讲台,这位看着土里土气的老师,经史子集,上下五千年,纵横捭阖,出口成章,那真是字字珠玑,让人印象深刻。
陈寅恪还有个让普通教授闻之胆怯的教学原则,“四不讲”原则,前人讲过的我不讲、近人讲过的我不讲、外国人讲过的我不讲、自己以前讲过的我也不讲,我只讲从未有人讲过的。
真是牛气哄哄!
陈寅恪敢如此“夸下海口”,只因他的博学强识。
从学术来讲,陈寅恪从西方回来,却带回了真正的东方学,他不仅对宗教学、敦煌学、藏学、突厥学研究颇深,还精通梵文、巴利文、波斯文、突厥语、西夏文等多种语言文字。
苏联学者曾在蒙古挖掘出三块突厥碑文,遍访众人无一能解,最后,辗转找到陈寅恪后,才得以将其译解出来。
曾有人向陈寅恪的妻子唐筼求证,陈寅恪是否真的像外传一样懂三十多种文字,唐筼笑着说:“也就十七种而已。”
凡尔赛文学的鼻祖,大概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吧。
而陈寅恪的博学,不仅体现在课堂上对中西方学术的侃侃而谈,甚至连同学们下课时,闲聊起的葡萄酒,他都能将其发源和流传过程讲述得头头是道。
所以,师生间不论谁有文史方面的疑问,首先想到的就是向陈寅恪请教,他也因此被称为“活字典”。
如此牛气的老师,自然少不了牛气的学生,朱自清、蒋天枢、季羡林、周一良等大师都曾是他的门生,正所谓师之大者,桃李天下。
颠沛流离的逃亡
年,卢沟桥事变爆发,北平即将失守,陈寅恪的生活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已经85岁的父亲陈三立爱国心切,义愤绝食5天后,溘然长逝。
陈寅恪悲痛不已,为父守灵49天,而此时,陈寅恪因高度近视,加之长期用眼过度,右眼视网膜剥离。
医生给出的建议是尽早做手术,但战事越发紧张,清华大学已准备南迁,如果动手术的话,需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来休养。
于是,陈寅恪决定放弃治疗。
他只能带着失明的右眼,和家人一起匆忙逃离沦陷区,从此,过上了颠沛流离的逃亡生活。
而这个过程中,最让陈寅恪心痛的不是失明的右眼,而是在战火中焚毁的藏书。
如果问,陈寅恪一生中最爱做的事是什么,那非读书莫属。
早年求学之时,陈寅恪家境殷实,所到之处必先寻其典藏之书,用其研读,豪购之举令人诧异。
而在柏林上学的时候,手头就已不再宽裕,他每天仅靠一顿少量的面包果腹后,就一整天“泡”在图书馆里。
当年,赵元任夫妇曾与陈寅恪在柏林相处过一段时光,那时,陈寅恪总吃炒腰花。后来,他们在清华重聚,赵元任的妻子特意让人做了炒腰花,但陈寅恪却一口没吃。
在赵元任妻子不断追问下,陈寅恪才无奈地说,“腰花在德国最便宜啊”。
虽然,那段时间陈寅恪过得并不富裕,但每每遇到好书,他还是会再勒紧点腰带,省出钱把爱书买回来。
因此,在离开北平前,他最先打点好自己的藏书,将其妥善寄往长沙。
但遗憾的是,还没等书运到,陈寅恪就又要随清华大学南迁昆明。
等这些藏书运到长沙时,因无人接应,最终全都焚毁在战火中,而他随身携带的书籍,等到达昆明时,也已被盗走大半。
对于一个“书痴”而言,这是何等的痛心疾首啊。
就这样,在乱世中颠簸了两年,陈寅恪却意外收到一封聘书。
英国的牛津大学聘请他为该校汉学教授,并在信中明确写道,陈寅恪是牛津大学建校三百余年来,首次聘请的第一位中国人专职教授。
这无疑是对陈寅恪的最高评价,但身处战火之中,他又如何能随心而行呢?只能暂且将其搁浅。
“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此时,战事让生活变得更加艰苦,加之右眼失明,陈寅恪的内心备受煎熬,但是他没有停下做学问的脚步。
逃亡时,记录着学术见解的藏书都已焚毁,陈寅恪只能靠着惊人的记忆,完成了《隋唐制度渊源论稿》和《唐代政治史论稿》两部对后世影响深远的著作。
那时,陈寅恪的工作环境十分简陋,茅草房内闷热难忍,一个大箱子,一个小板凳就是他仅有的办公桌椅。
写着写着,他就会突然大喊,“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但是发泄完,就又拿起笔来,在昏暗的灯光下,继续书写。
长此以往,左眼的视力也变得越来越差,到了年,《元白诗笺证稿》终于完成了,但陈寅恪的左眼也看不清了。
不久后,二战结束,陈寅恪决定前往牛津大学任教,而他此行的主要目的是治疗眼疾。
遗憾的是,手术并没有成功,最终被诊断为双目失明已成定局。
双目失明,对于任何人来讲,无疑都是巨大的打击,更何况是一位以书为伴的学者。
抱着绝望的心情,陈寅恪辞去了教职,毅然回国。
失明后的陈寅恪,漫步在熟悉的清华大学校园内,却感到如此陌生与不适,但他很快就又投入到教书匠的生活中,平淡且充实。
然而,陈寅恪的生活好似注定不能一帆风顺,没多久,他就两次被动地卷入了政治的漩涡。
其一,解放前夕,胡适派专机接“教授名单”上的人,陈寅恪正在名单之中,他先是随飞机到了南京,后又辗转到了广州。正是这一举动,成为了他人生中巨大的一个“争议点”。
但是,他最终却拒绝了随大部队前往台湾,而是选择留在广州的岭南大学教书。
其二,新中国成立后,陈寅恪再次被邀请出任历史研究所第二所长职务。
这次,他又拒绝了,甚至不惜与往日最疼惜的学生“翻脸”。
有官不做,这是为何呢?
在陈寅恪心中,他是一位纯粹的学者,而纯粹的学术成果,需要保持人格独立和学术自由,才能打破桎梏,心无旁骛。
正如他为王国维所写碑文一样,“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这是他对往昔知己的赞扬,也是他一生践行的信仰。
十年作书立传
拒绝了官场的邀约,陈寅恪的晚年,都是在岭南大学度过的。
虽然,他暂时得到了陶铸的庇护,却过得并不算好。
那时,他不仅双眼失明,还因意外滑倒导致长期卧床不起。
在这种情况下,陈寅恪却决定为明代烟花女子柳如是作书立传,震惊了众人。
而这个过程之繁琐,也是非常人能想象。
因为失明,陈寅恪无法亲自翻阅史料做笔记,只能在助手的协助下,先查找整合史料,然后在心中组织好文字口述给助手,再由其记录下来。
有时在傍晚时分,陈寅恪突然想到文章中有需要改动的地方,他就整晚不敢睡,生怕第二天遗忘,直等到清早助手赶到后做了更改,他悬着的一颗心才算落地。
就这样删改无数遍,《柳如是别传》终于完成,历时10年,所著85万字。
许多人对于陈寅恪花费如此力气为一个青楼女子作书立传,表示无法理解。
然而,真正懂陈寅恪的人却给予了他热烈的掌声。
柳如是虽为烟花女子,在明清两朝交替之时,却不卑不亢,有着崇高的民族气节,这又何尝不是站在时代交叉口的陈寅恪的处境呢?
历时十年完成《柳如是别传》,又何尝不是陈寅恪对自我坚持理想的一种无声地呐喊呢?
带着世俗的不理解,年10月7日,一代大师陈寅恪在高音喇叭的恐吓声中去世了。
在风雨飘摇的年代,他的离开并没有引起轩然大波,直到年,他的骨灰才与夫人合葬在江西庐山植物园内,墓碑旁赫然镌刻着“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10个大字。
寥寥几笔,却蕴含了一代国学大师终身恪守的信仰和真理,留给后人的,却是对一位真正的学者的无限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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