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在生活中遇到与此相去甚远(但情感相通)的离世时要如何面对,是我们在成长过程中一直要学习的。没有人是该死的,但每个人的生命都可能在转瞬间被终结。我们通过虚构的故事重新领悟到发人深省的事实,并以此恰当地重新创造出一种重要的欣赏方式。彼佳并不是个完美的人,他的父母、哥哥和姐姐常常被他惹怒,他不做作业,有点自我,还有一些笨主意。
但是这些缺点在他被子弹夺走生命以后都成了蚁鼻之缺。死亡让我们重新思考何为重中之重,它改变了我们的评判标准。他的父母愿意用一切换回他的叛逆或傲慢,只要他能死而复生。我们悲泣不仅仅是为书中人物的离世,也因为认识到一个悲伤的事实:我们只有在为时已晚时才发觉自己对他人的爱有多深。我们不得不痛苦地认清我们可能遗失的东西,还会认清自己的失败。
我们一边啜泣着,一边在心里默默警醒自己,只要尚有机会,我们就应该在为时未晚时多多向这个在我们生活里一点也不完美的人表达自己的爱意。在读到《奥德赛》这一古老故事中猎犬阿尔戈斯之死时,我们又一次落泪了。《奥德赛》讲述了尤利西斯逃出特洛伊人的围攻回到自己混乱的家乡伊萨卡岛的长途跋涉。尤利西斯本是伊萨卡小岛上的国王,漂泊二十年后归来时,打扮得酷似一个老态龙钟的乞讨者。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他早就死了,没有人为他举行热闹的欢迎仪式,他形单影只,自己的家被傲慢粗俗的人抢占了,妻子和国土也将被他人据为己有。但是,在这残酷的时刻,在他不得不面对各种问题的时刻,美好的事情发生了。老猎犬阿尔戈斯走了过来。它已经病痛缠身,皮毛上还生了虱子。它一直在期盼主人的归来,现在,阿尔戈斯认出了他,强烈的爱意和愉快使它有力气站起来迎接主人。但是,这耗尽了它最后一口气,成了它临终前的壮举。随即,它便与世长辞了。
《奥德赛》第十七卷中这样写道:“阿尔戈斯穿过死亡的黑暗,实现了自己的信仰使命,又见了主人一面。”阿尔戈斯之死感人至深的原因在于我们通过它联想起自己曾经的苦难。我们已经遗失了许多对我们而言至关重要的东西:童真无邪、结束的感情、信任、被打击的自信心。像阿尔戈斯一样,我们也期待这些可以失而复得。我们在阿尔戈斯的命运中听到这些事物的回响。
但我们与阿尔戈斯之间关键的差异是,阿尔戈斯所爱的回来了,我们所爱的却永远不会再现。我们正是为了自己而哭泣。流下眼泪是一种幸福。因为我们知道自己正在做出正确的回应,我们正在体会自己对假想情况所做出的温暖、强烈的慷慨之举。我们哭泣,是因为在极度混乱且时而艰难的生活里,我们本有充分的理由认为自己十分不堪,而我们突然之间意识到原来自己也有产生纯粹善良的能力,这是一种非同凡响、真情实意的能力,而它常常被隐藏起来。
现在是晚上九点四十五分。大晚上的,你又多了一件事做—晚餐是在书桌前吃的烤三明治,有些面包碎屑掉进了键盘缝隙里,清理起来还挺困难。但是现在你清理完了,进展还算顺利。很可能明天早上又会是一样的景象,不过现在已经解决掉了大麻烦,再清理起来就没这么乱了。你感到筋疲力尽。刚才一口气撑着弄完了,现在倒开心刚刚坚持住了。背微微地疼,你打着哈欠,左右扭动脖子,舒展身体,笨手笨脚地想在左肩胛骨下面一点的地方揉按一会。
再过一会你就要上床休息了,只是现在还不到时候。延长这种充实的感觉让人舒心。在家里悠闲地走来走去,倒上一杯茶,或者听着红酒从瓶子里汩汩地流向玻璃杯,这感觉美妙极了。也许你的目光会轻轻扫过报纸。你无法再专注地做事了,因为你的大脑经过一天的疲惫,已经不想再费力思考了。充实一天后获得的幸福感与意志力有关。
休息充满着诱惑,你本可以把事情留给明天(这是你之前的常态);本会分神(这种场景简直太过熟悉了);本会身处书桌前,但心思游荡到纽约的琼楼玉宇之中或者思考电视名人此刻打算做什么。但是你没有。你专注于重要的事情。幸福感还与掌控力有关。我们原本对这些任务有点恐惧,但是我们掌控住了这些棘手的任务,降服了它们。我们有时觉得自己无能为力,事情太过复杂,根本无力解决。
有太多事情需要我们同时顾及、正确处理,大量的细节要排列成明了有序的状态,而我们却根本不懂这究竟是何种状态。回复难缠的邮件要委婉但坚定;拒绝时不能伤人;批评要直接明确;想法最终要成为提案,而难点在于,那些乍看之下很好的主意在细想过后往往不再吸引人,而且还会带来某些麻烦,我们只能……只能怎么做?也许,你只能再写一份报告,瑟瑟缩缩地一点一点拆解已经完成的工作,然后又一次发现老问题。
我们一直在与分化瓦解的力量抗争,一度零散、混乱的事物被我们聚集、融合、规整、阐释。我们做了件了不起的事,我们抵挡住了混乱的大潮。漫长且充实的一天带给我们的幸福感暗示着更深刻的内涵。它不仅仅与我们当下解决的事情有关,它还是一种承诺,向我们保证其他问题也会迎刃而解。我们意识到自己有能力处理困难,不断迎难而上直至情况受我们掌控。我们在自己身上看到了解决拖延的良药。我们自然而然地担心自己被事务缠身,我们知道自己总会留下烂摊子。
然而此刻,我们看到了其他可能。我们能够鼓励自己专心致志、不断努力;我们能够在困难面前坚持下去,拒绝休息、分神的诱惑。我们感觉自己像个小英雄,而这种感觉十分美好。常常,我们会因为精疲力竭而放弃,我们体力不支,大脑混乱得像有一团糨糊,无法处理任何重大的项目。尽管问题悬而未决,我们的身心已极度疲惫。但是此刻,我们的劳累是光荣的、有价值的。
我们不仅不因此恼火,还感到这是辛苦工作后幸福的馈赠。它让我们今夜得以好眠。照片里,母亲穿着泳衣站在沙滩上,开怀大笑,十分骄傲地看着什么。你认不出站在她身边的小男孩是谁,可能是肯尼思舅舅?照片里的母亲七八岁的模样(肯定要比整岁再多个半岁,因为她出生在十二月份的冬季,并且在二十三岁去布里斯班任教一年之前从未去过南半球)。你试着找出照片是哪一年拍的。
会不会在她和小舅舅堆着沙堡(他们现在仍喜欢这么玩)和朋友泼水嬉戏的同时,在世界另一边的巴黎街头,五月风暴正风起云涌,示威的学生正愤怒地向警察投掷石块?或者美国宇航局的科学家正争分夺秒地解决助推火箭的问题,并在那年秋天首次成功登月(那场直播是家人允许她熬夜看的)?如果穿越时空,到那个夏日海边去体验那时的生活,而不是作为历史去了解,你会作何感受?
另一张照片里,父亲瘦得看起来不像他,不过肩背还是像现在一样弓着。他坐在一个酒吧外面,看起来像在威尼斯,一头栗色的头发乱糟糟的。看来,就算头发还很浓密,他也不梳理。这是谁帮他照的呢?虽然现在你已经没那么喜欢和父亲聊天了,你还是想找时间问问他。肯定又过了好几年父亲才认识母亲,因为在他们的婚纱照上,他已经发福了,发际线也往后移了。那会他还在上学吗?是跟别人一起出去玩吗?
你记得母亲曾提过一个名叫桑德拉的女人,父亲当时只说了一句“我根本不知道她现在怎样了”,就默不作声了。不过他常常沉默寡言,很难得知那到底是不是件大事。但是,在照片里,父亲看起来是那么热情、专注,似乎想要说些俏皮话。从某种意义上说,父母是我们在这个世上最熟悉的人。他们陪伴了我们很长时间,我们和父母一起进餐的次数比最好的朋友都要多。
结语
我们十分了解父母,像父母一样被我们了解的朋友可谓屈指可数。我们见过父母早上七点钟穿着睡衣的模样,见过他们的焦虑不安以及偶尔的大发雷霆,我们被他们温柔地抱在臂弯里,我们见过他们的内衣抽屉和脚指甲,我们像专家一样点评他们搭帐篷、做芝士通心粉的技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