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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4/12/26 14:43:00

年秋刚到京都时,就注意到今出川通上、农学部以东有一家“中文出版社”,店内许多台湾、大陆的文史类书籍,还有自家翻印的各种汉籍。可惜当时我并不知道,这家书店很快就要因为第二代主人病倒而闭门,否则应该多买点书,多留些记录。

转年春天,店铺已不在,而“中文出版社”的招牌则挂到学校东门附近、吉田本町的一户民宅外,门牌上写着“李文洛”,是这家户主,也是中文出版社的第二代主人。有一段时间,门外有一张手写告示,说如想购书,可上门询问。不过当时我不明就里,也缺乏登门打扰的勇气,尽管朝夕上下学都路过那里,却没有去问过一次。倒是经常从其他旧书店买到中文出版社旧印的本子,比如《十三经注疏》影印本,《朱子四书集注典据考》,成化版《朱子语类》影印本等等,还有著名的《玉海》中日合璧本。

后来在旧书店买到中文出版社创始人李迺扬所著《书海经筹记》(文津出版社,年),又见钟少华编《早年留日者谈日本》(山东画报出版社,年)中一篇对他的访谈,方略知其人生平。李迺扬生于年,原籍吉林长春,年轻时喜作文章,与萧军、萧红曾做过笔友。年至年留学广岛高等师范,战后赴台。年代初,台湾当局拟在日本开一家书店,作为冷战时期台湾在日本的文化交流窗口,兼具海外情报收集功能。对出版业一向感兴趣、与国民党官员素有往来的李迺扬是这一项目的合适人选,经人推荐,再度赴日。年,他在神保町开辟海风书店,背后实有国民党官员与台湾正中书局的支持。

李迺扬所著《书海经筹记》(文津出版社,年)

战后日本从传统中国学专业到中国学专门书店,均以新中国书籍为正统。但传统文史类基础工具书仍不可或缺,海风书店虽有台湾背景,但售卖的多为商务印书馆的四部丛刊等经典——李氏与王云五亦有交游。他颇具经营头脑,很快在神保町站住脚,为总部正中书局盈利不少。后李氏欲脱离台湾关系,专门卖书,便于年在京都新开东海书店,与吉川幸次郎等京都大学文史界研究者保有深厚的友谊,“中文出版社”的招牌即出自吉川之手。

住宅门前所悬“中文出版社”招牌,出自吉川幸次郎之手

年,李迺扬辞去海风与东海总经理的职务,移居京都,在京大本部吉田校区附近新创中文出版社,专门影印古籍,兼营台湾进口书籍。在不严格遵守版权法的年代,中文出版社翻印了海内外大量图书,嘉惠日本学林。据说,只要某位老师发现某个版本很好,值得影印,中文出版社可以在一周之内印出一批,且要价公道,很受师生欢迎。如今,日本学者案头、旧书店架上仍能看到不少中文出版社影印的书籍。

年秋,有老师从北京来访书,说顺利叩开了中文出版社的门,接待他们的是一位老太太,非常热情,买到不少库存书。而我鼓起勇气上门,则是那之后的事。那天日记说:

踌躇片刻,摁开门铃。不想即刻有人开门,是一位老太太。十分客气、爽快,听说我要买书,便拿了钥匙引我去仓库。

这位老太太姓傅,年生于台中一户普通人家,是李文洛的母亲、李迺扬的第二任妻子。李氏第一任夫人是日籍,离婚后在京都开了高畑书店,亦经营中国书籍,十多年前已关门。熟悉京都书林掌故的木田知生先生曾提过这些往事,不过知情人对这类事大多采取讳莫如深的态度,毕竟事涉隐私,此处亦不欲多谈,单说我记忆中的傅奶奶。

傅奶奶经历过日本殖民时代,小学时学校都教日语。不过没有念两年,即因太平洋战争爆发而失学,故而日语并没有说得很好,晚年仍是一口温柔的台湾腔国语。有一回跟她去仓库取书的路上,遇到邻居,是一位比她年长一岁的日本老太太,二人停下来聊了很久。那是日本战败70周年的年,安倍刚发表了纪念讲话。邻居奶奶忽而谈到战时生活:“今年好像说是战败70周年了吧?报纸啊电视到处在讲。可惜我们念小学那会儿什么都不知道,昭南岛陷落的时候,学校呀町内会都组织提灯会,唱什么‘昭南岛的晨风,看呀,看呀,飘扬着军舰旗’,天天高兴得跟过节一样,真不可思议。”

不想傅奶奶也知道那首歌,跟着邻居一起唱起来。年春节新加坡沦陷后,日本举国欢庆,创作了不少激情昂扬的歌曲,推广至全国及殖民地区。战后,这些歌曲早已作为可耻的印记而被抛弃、掩埋,年轻人们自然不知道,从前经历过的人也不会主动提及,而是积极换上新时代的风貌。但一直处于主流边缘、家庭内部的女性,却仍记得这些遥远的旋律,并不知世上潮流已一变再变。她们吟唱着与时代严重错位的旧曲,外面听不见她们的声音,也不关心她们的记忆。或许正因为此,她们的记忆就像严密封锁的旧物箱,并未经历翻检与重构。

听她们聊天,忽而想起李迺扬的著述与口述资料中从未提起过傅奶奶——旧书业似乎一直是男人的天下。而在李迺扬去世、李文洛病后,维持中文出版社运转的,正是这位年过八旬的女性。遂决定多听取她的旧话,作些记录。我将这番意图告诉她,她即笑道:“我自己没有什么好说的啦,我先生懂书,所以做这个生意,我就跟着帮帮忙而已。比方说你们都喜欢买的《玉海》,我只知道名字啦,并不晓得是个什么书。我就认识书皮,不懂书啦。”

虽然傅奶奶总说自己不懂什么,却容许我与她聊天时录音,并热心回答我的各种问题。我曾问她是否保存有李先生昔日与学者们交往的资料,答说“不知放到哪里去了”,又说“以前店面关张的时候处理了很多资料”。傅奶奶的仓库离住宅很近,是一座二层小楼,一楼书架主要为台湾、大陆的进口书,另有办公桌,堆放账簿、算盘,是她日常处理订单的地方。店面关张后,仍维持着网店,偶有老主顾通过网店或电话订书。有一道狭窄的楼梯通往二楼,那里堆放着中文出版社影印本的库存,当时全部八折处理,我就是在这里为几位友人买过《玉海》。

中文出版社仓库二楼库存

中文出版社中日合璧本《玉海》是年李迺扬影印出版。当时他通过中国禅宗史研究者柳田圣山(-)的关系,向京都建仁寺下塔头两足院借来元至正十二年重刊本拍摄,以台北“国立中央图书馆”所藏五部印本补之,卷首附印《四明丛书本》钱大昕撰《深宁先生年谱》,乃成现存《玉海》最佳版本,至今仍为学界推崇。两足院是禅宗寺院,收藏内外典籍众多,我曾跟随老师去见习资料整理。不过这些古老的寺院大多较为保守,轻易不愿将自家所藏资料公开,因此合璧本《玉海》之后,再没有人有人脉和精力向两足院借得此本,重印更高清的版本。据傅奶奶说,李迺扬与柳田的交游始于年代初,似是通过吉川幸次郎的介绍,之后为柳田影印出版了《禅学丛书》。中文出版社的书都是在台湾印好后运回日本,加上运费也远比在日本印制便宜,因而定价亲民,在日本销路往往也很好。

我曾赞美傅奶奶柔软的台湾腔国语,在海外几十年都不变。她笑:“我说得不好啦,吉川幸次郎说得才好呢,特别标准的北平国语。”又告诉我,日本战败之后,她念中学,才开始学汉字和国语,跟学外文一样。“教我们国文的张老师是五十几岁的阿姨,从大陆过来,穿长衫。她在北平念过书,讲好好听的北平话。跟我们讲,‘戀愛’的‘戀’要怎么写?丝丝绵绵的言语和想念就是谈恋爱耶。还有‘閒’,那就倚着门框看月亮,肯定很閒了啦。一辈子都忘不掉。”

傅奶奶提及往事,总能忆起非常鲜活的细节。她说中学时与陈立夫女儿陈泽容同班:“她个子很高,坐在我后面。我们国文、历史老师都从大陆来,不过物理、数学还是台湾以前的老师。她们过去学的是日文教材,生物老师教‘细胞’,说的全是‘saibo’(さいぼう)。陈立夫女儿听不懂,课上说,老师请不要讲台湾话。我们都笑,这不是台湾话,这是日本话!我们根本不晓得陈立夫是谁,对政界一窍不通,不过校长、老师都吓死了。没多久陈立夫一家都去美国了,而我们当时完全不懂美国在地球的什么地方。”

陈泽容与傅奶奶同年,年中学毕业后与家人赴美,后来在新泽西湖林城读大学。傅奶奶中学毕业后,到台中邮政局工作,因为家里负担重,耽误了婚事。“我自己也不是那么想结婚,后来有人介绍我先生给我,我也不太愿意去。谁想到后来见了面,就这样来日本了。”

傅奶奶来京都,是年的事。当时她刚在台北完婚,等待办签证的时候,住在台北酒店,蜜月期哪里都没有去,而是在酒店帮丈夫排版。年,台湾艺文印书馆影印阮刻本《十三经注疏》,李迺扬觉得此书四拼一版面排得不够整齐,想重新对齐、影印。等签证也无聊,傅奶奶决定帮丈夫这个忙。艺文的工作人员告诉她,这可不是轻松活儿,你也没学过,做得来吗?她说,我们台中邮政局出来的人,什么活儿都做得好。就问艺文要了两套《十三经注疏》,一页一页剪下来,在纸上贴齐,用针固定位置。每贴一部分,就请印刷厂的人先拿去翻印。等签证的一个多月里,她完成了这件工作,丈夫与艺文的工作人员莫不叹服。新排好的版本大约影印了三次,每次两三百部,都在日本销售,这就是中文出版社版《十三经注疏》与艺文版的区别。中文出版社翻印过不少艺文的书,坊间称为海贼版。不过两地出版社主人彼此都相识,翻印行为经过了对方的授权,并非盗版。

中文出版社仓库一楼风景

说到此处,她话锋忽而一转:“我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结婚。结了婚哦,我简直就是佣人,什么杂事都得做,排版、搬书、算账、打包,生了小孩还要带小孩。我丈夫呢?他懂学问,自由自在做他的事。”这番感慨,后来又听她说过几次,很令我不忍。而她性情诙谐,总能扫去谈话中的消沉情绪:“我们住在大学旁边,想着昔孟母、择邻处,我儿子也能成绩好吧?才没有咧!辜负了好地方。”大家又忍不住笑起来。

她说,自己通常午后在家,如要买书,可以下午一点后再来:“我两天出去一次买东西,有时我儿子也跟我一起出去逛逛,就在四条那边,偶尔在外头吃了饭再回来。这么老了,我也没有车子,出门不过是为了维持生活,没有办法,要买吃的。那以外我很少出去。”

她很要强,不论是开仓库卷帘门还是上二楼搬书,都绝不要我插手。好在仓库内装了运书的升降轨道,她检点图书,非常利落:“我不懂学问,历史也完全不懂。但你要问我哪个书在哪里,我都能帮你找出来。”又叹息:“我要活得长一点,不能把我儿子一个人留下来。我对不住他,生他的时候我跟他爸爸岁数都大了,所以他身体不好。”她的独子三十多岁就病倒,行动不便,没有成家,平时都是她照顾。我能做的非常有限,只是努力把仓库里的书买了一些,又到处跟人推荐《玉海》。这些年国内典籍影印事业大有发展,昔日中文出版社影印的不少书籍都不再是大家的唯一选择,幸好还有独一无二的《玉海》。

有一年岁末,我去买书,并祝她新年快乐。她说自己不关心过年,就跟平时一样过日子,哪里也不去。也许是不想让我担心,又笑道:“我住在这里四十来年,往日须换算各种纪年,大正民国昭和平成西历。如今老了,不记得世上的年月,元旦随便过过,也没人跟我过旧历春节。我们台湾人讲哦,过了春节,就老一岁。那么我都没有过春节呀,也就没有老。”

年年底,仍是帮国内朋友去买《玉海》,恰好从周在,便带他一起去。仓库的书似乎没有怎么少,我很愧疚。傅奶奶温柔道:“我现在做的是无本生意呀,这些书在仓库里没人要,被你带回去,它们多高兴。”也不忍心问她以后的打算,只说“我会多跟人说来买《玉海》”。她请我们去家里小坐,为我们泡茶,又从书桌深处翻出几册从前中文出版社的订书目录:“你一直说要写东西,别的资料我没力气找,手头还有这个。”

仓库内傅奶奶的工作台

那日我们闲谈许多,她叹息自己生活辛苦,但提及丈夫仍满怀眷慕:“我先生年纪好大了,还老说自己为什么挑食,因为妈妈惯坏了她,要怪妈妈。我就跟他讲,你这哪里是怪妈妈啦,你是在想妈妈。”她以极平常的口吻告诉我们,自己被诊断出子宫癌,不久前刚做了切除手术。又安慰道:“我昭和九年生,也就是日本人常讲的昭和一位数年代出生的人,到这个岁数,差不多都被阎罗王召唤走了。最近阎罗王也跟我发招待状,叫我过去。我觉得自己活得很久了,以前的人说七十古来稀,我都八十四了哦。”

新年过后的年1月16日,我带一位同学去买书。傅奶奶精神尚好,但称癌细胞已转移至腿骨。对我们挑的书,她给了更低的折扣,有几册干脆不愿收钱:“这个书,你拿走,你留着有用才是最好的,我不要那么多钱。”她依然健谈,且有一贯的幽默,“医院做全身检查,两泊三日,看结果搞不好还要用抗癌剂。不过我想哦,两泊三日,就跟去温泉酒店一样耶。”

那之后,我在下午去敲过几次门,均无人答应。打了许多回电话,也没有人接。这让我有很不好的预感,甚至有一天晚上梦到了她的葬礼,就在她家中举行,佛坛前来了许多敬香的学者。醒后大惊,又打电话,仍没有人接。光阴流逝,毕业后又逢疫病流行,度过了一段混乱的日子。我想也许她确实已经不在了,但又不敢去确认这一切,就一直拖延了下去。

直到有一日,我突然想不起傅奶奶的名字,问了几位见过她的师友,均道不知。说起来,我只是偶然在账簿上瞥过一眼,平时一直称她“傅奶奶”。记得那是非常传统的名字,像我的祖母、外祖母,像我在书里读到过的许多女性的名字,依稀是宝、珠、凤、蕊、香之类。翻检台湾的《姓名统计分析》,又找各种关于女名用字的研究,面对无数植物、珍宝、自然的用字冥思苦想,寻觅线索。仿佛在海里丢失了两块玉石,我知道必然在那海里,但小小的网怎么也捞不起来。

在自责里煎熬了一夜,次日去研究所路上,忽而遇到附近居酒屋“顺菜”的老板娘。我们隔得好远就张开怀抱,给了彼此一个不合疫病年代规则的拥抱。聊了几句,忽而想起来问她:“你可认识中文出版社的奶奶?”

“啊,她两年前已去世了。”

我呆住,尽管这个答案并不意外,然而我知道得太迟。

“你们来往多吗?可知道她的名字?”

顺菜老板娘答:“我们是邻居,以前经常见面。她儿子没有生病时经常来我店里喝酒吃饭。后来她儿子生病,就很少出门了。我知道她是台湾人,她先生姓李,不知道她叫什么。”又告诉我,李文洛仍住在旧址,但不怎么接电话,若要找他,只有敲门试试。

那天下午,我终于见到了李文洛,他告诉我母亲已于年12月6日去世,与父亲合葬于比叡山延历寺。他母亲名叫宝珠,但按日本风俗,墓碑上只有父亲的名字。家中所有库存书、资料均已“处分”,仓库也已卖去。“处分”一词在日文中若是用在书身上,则不同于“卖”,通常是当作废纸处理。向他请教墓地具体方位,答说自己也极少去,只记得在山顶上,附近有公交车站。

李迺扬先生在中文出版社门前,如今店铺已经不存

在人们的记忆里,中文出版社早已在年闭店时画上句号。而在我的概念里,中文出版社的时代下限应该是年12月6日,因傅宝珠的离世而宣告落幕。李迺扬辗转于东亚各地,以学风深厚的京都为毕生志业的落脚点,在大陆书籍匮乏、日本与台湾尚处冷战格局之下的复杂年代,以其丰富的人脉与出色的经营能力,复制大量汉籍,对于日本中国学发展裨益甚大。我生得晚,未赶上中文出版社的盛期,但见证了傅宝珠燃烧生命为中文出版社映照的一段余晖。若要评价中文出版社的意义,则不可不提傅宝珠的贡献。

傅奶奶曾与我回忆过故乡:“以前的台中车站,跟京都站一模一样诶。台中也有两条河,跟鸭川和堀川一样,从北流到南。我刚来京都时就想,啊,跟我们台中一样耶,没有出国的感觉。现在我老了,坐不动飞机,也不要回去了。从台中来,在京都死,虽然现在两个城市变化都好大,但我记忆里的风景都差不多。”她带着故乡的记忆,与同样来自异乡的人长眠比叡山,回忆录、墓石,均没有她的名字,因而我要写下她的生平,以志纪念:

傅宝珠,台中人,年生。女中毕业后奉职台中邮政局。年适长春李迺扬,婚后定居京都,协助李氏经营中文出版社,夙夜不怠,出力极多。年,中文出版社闭店,傅氏以网店、邮购等方式继续维持。年冬病逝,享年84岁,与李迺扬合葬京都比叡山延历寺。有子一人。

苏枕书专栏丨北白川畔

苏枕书

客居京都

爱好养花种菜

著有《有鹿来》等作品

(本文为作者原创稿,原题《中文出版社余晖》转载请留言获得授权。除特别注明外,文中图片均由作者本人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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